第323章 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
亥时,街上已无行人。
张家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出了正阳门,车厢里的张铮看向陈迹,实在想不明白陈迹何时与和记结下的梁子:“陈迹,你们去搞和记做什么?”
陈迹正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,闻言睁开双眼:“练兵。”
张夏瞥了陈迹一眼:“真是练兵?”
陈迹一口咬死,万分笃定道:“就是练兵,我们自创了一个阵法,需真刀真枪的检验一番。同僚之间切磋不敢下死手,永远也练不出真东西来。我们这阵法一旦娴熟……”
小满凑近了小声问张夏:“二姐,公子真是要去练兵啊?”
“假的,”张夏轻描淡写道:“你见他何时与旁人解释过这么多话?解释的越多,心里越虚,理由越假。”
小满哦了一声。
另一辆马车里,羽林军看着蒙面的同僚,彼此面面相觑,忍不住乐出声来。
有人指着多豹:“你小子本来眼睛就小,一蒙面更是贼眉鼠眼,像是要去偷狗的。”
多豹不耐烦道:“你能好哪里去?”
袍哥坐在车厢里,试探道:“诸位是什么人?”
多豹刚要回答:“我们是……”
李玄咳了一声:“不嫌丢人?忘了出门时如何叮嘱你们的吗,无论如何不可泄露身份,若叫外人知晓了身份,只怕我们会成全京城的笑柄。”
堂堂御前仪仗军去与把棍厮打,不论赢了输了都丢人。
袍哥与二刀听得云里雾里,一时间也不好判断这些蒙面之人的身份……与和记把棍厮打,怎么与丢不丢人扯上关系了?
此时,马车出了正阳门往东边一拐,缓缓停靠在一条僻静的小胡同里。
羽林军纷纷拎着兵刃跳下车去,等车上只剩袍哥与二刀时,二刀小声道:“哥,他们就这么点人,怎么立棍?”
袍哥倒比昨日豁达些:“都到这了,开弓哪有回头箭?兴许他们当中有几个行官压阵也说不定!这么多人陪着呢怕什么,这八大胡同的酒,我袍哥非喝不可。”
另一边,陈迹正要下车,却被张夏按住车里的硬弓:“此处不是固原。皇城脚下私用弓弩是谋逆大罪,切记,莫披甲胄,莫用弓弩。还有,不要闹出太多人命,若是死的人太多,此事便捂不住了。”
陈迹放下弓弩:“最多能死几个?”
张夏想了想:“少于五个便捂得住,多于五个便捂不住了。另外,不要暴露那么多行官身份,若一口气出现太多行官,事情会闹大。”
陈迹应了一声:“懂了。”
待车里人都下去,张夏却又拉住他,认真道:“这里的生意,张家要分五成。”
陈迹微微一怔:“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?”
张夏推测道:“你在固原买卖消息捞了不少银子,可回来的时候几乎都不见了,修行境界却有极大提升。若依我猜测,你的修行门径一定极为烧钱,所以你得想办法赚钱。而这外城,赚快钱的方式不多,与和记有关的也就那么一两个。”
陈迹笑了笑:“走了。”
张夏坐在车厢里,看着陈迹跳下马车,忽然开口问道:“我张家只出了几架马车便分走一半,你就不问问为什么?”
陈迹背对着她挥挥手:“你肯定有你的道理,不用问那么多。”
张夏坐在车里思索片刻,也跳下车,登到附近最高处的酒楼,朝八大胡同里俯瞰过去。
……
……
八大胡同的深巷里,石头胡同。
昨日率人搜寻袍哥的中年人正腰背挺直的坐在一张长凳上,双手拢在袖子中闭目养神,若仔细看去,只见他看似坐着,却是屁股悬空,并未挨着板凳。
背后戏班里唱着定西山,正唱到‘将军百战荣归故里’的桥段,中年人脑袋微微摇晃,似在蹭戏听。
戏班里传来武生念白,戏班墙外中年人闭着眼,嘴唇跟着翕动:“二十年定西山下埋忠骨。到如今,功成身退竟踌躇。当年离家正少年,银枪白马笑春风。而今归来阶下拜,残甲叩门,无一旧人逢。”
中年人也不知听了多少遍,跟着念的一字不差。
一名把棍急匆匆从红灯笼下走过,来到中年人面前:“钱爷,还没找到袍哥,像是躲进了地下似的。”
钱爷睁开双眼:“漕帮收了银子没?”
把棍回应道:“收了。但漕帮说昨天没人借水路往外逃,反倒是有三山会的人从外面进来。漕帮提醒咱们,最近三山会里有大人物回京了,让咱们也小心些。”
钱爷心平气和道:“漕帮惯会挑拨是非,三山会戳破他们不少腌臜事,他们怀恨在心,于是见人便想挑拨与三山会的关系。三山会那些军爷的心思不在生意上,他们有他们要做的事,咱们莫要参和,也不要招惹。”
把棍诶了一声:“您放心,我们对祁公客气得很。”
就在此时,一名把棍跑来:“钱爷!”
钱爷转头看去:“找到了?”
把棍气喘吁吁道:“找到了找到了!”
钱爷缓缓起身,抚了抚长衫上的褶皱:“在哪找到的?”
把棍回答道:“在李纱帽胡同。”
钱爷抚着长衫的手掌忽然一顿:“他还敢回来?”
“对,他说今日再来立棍!”
钱爷拎起衣摆转身就走:“倒是个人物,恐怕发现自己逃不出去,想站着死。”
钱爷走在前面,把棍们从一条条巷子里汇拢在他身后,有客人从二楼往下看去,只见密密麻麻的把棍从红灯笼下涌过。
来到李纱帽胡同时,袍哥与二刀孤零零站在胡同口,胡同里已挤满了把棍。胡同两侧的小楼上,客人与女人都顾不得生意了,纷纷推开小窗往外探来。
见钱爷过来,把棍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。
钱爷来到近前,上下打量袍哥,眯起眼睛:“还想立棍?”
袍哥哈哈一笑:“既然来了这繁华的京城,见了大世面,自然没有灰头土脸离开的道理。这棍,我非立不可。”
钱爷似有感慨:“袍哥生不逢时,早些来这京城,或许也是说书人故事里的一号人物,京城打行也该有你的名字。若真是如此,我说不定还在你手底下做事呢。”
袍哥微笑道:“钱爷现在找我拜码头也不迟,现在拜码头,你便是第一个交投名状的。”
钱爷像是听到一个笑话:“若你真能在这皇城脚下立住棍,我带着形意门给你做事又有何不可?但现在说这些还早,你先活下来再说。”
袍哥脱掉身上的黑短褂,随意丢在脚下。
他深吸一口气:“来吧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!”
钱爷平静道:“上。”
把棍们拎着铁尺与斧头从钱爷身边冲出,朝袍哥涌去。狭窄的胡同里,楼上看客眼见把棍穿过一排排红灯笼,距离袍哥越来越近。
有女人在窗缝后面小声道:“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。”
下一刻,胡同外骤然杀进一队灰衣蒙面之人,从袍哥身旁经过,与冲上来的把棍们硬碰硬撞在一起。
方一交手,楼上看客几乎以为是哪支军队打进来了,阵型严密,行动划一。但奇怪的是,这些蒙面之人手中长矛都是倒着拿的,只用矛尾的木柄捅人。
列阵。
齐斟酌执长矛在最前列,周崇、周理执盾护卫左右,多豹、李岑手执毛竹,后方还有四名长矛手、两名羽林军执三叉戟做挡拆手,护住两翼与弓弩手。
合计十二人。
十二人鸳鸯阵在晦暗的胡同里往前冲杀,极长的毛竹比人先到。茂密的分岔与尖刺,逼得对面把棍难堪躲避。
一名把棍刚抬起斧子要劈过来,毛竹立刻刺来,枝杈扫得把棍睁不开眼。他咬咬牙闭着眼往前冲,可毛竹的枝杈将他斧柄高高托起,让他一时间劈不下去。
齐斟酌一时间犹豫不定,举着毛竹的多豹,恨铁不成钢的踹他一脚,压低了声音怒喝:“愣着做什么,教头怎么教你的?你若不行,换你来执毛竹!”
“哦哦,”齐斟酌赶忙前扑,用矛尾狠狠戳在把棍胸口,当即便戳断两根肋骨,疼得对面把棍喘不上气来,倒地痛呼。
又有把棍不信邪的冲上前来,羽林军复又故技重施击倒两人。只这一招,便使把棍们无可奈何。
仅仅一个照面,便将把棍们冲得连连后退,气势凶狠至极。
钱爷在人群后方眯起眼睛,市井里的打行,何曾与行动如此严密的人马厮杀过?这哪里还是市井分明是军队!
可市井胡同里,怎么会有军队?
他低声自语道:“三山会?”
此时此刻,羽林军的将士默不作声,自顾自的向前冲杀。上一次与景朝天策军对垒太过憋屈,那些天策军身经百战,每一个老兵都棘手至极,每一招都充斥着心理博弈。纵使他们是行官,也被天策军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而现在,羽林军与天策军厮杀之后再回到京城,只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。
齐斟酌小声嘀咕道:“好像也没那么难嘛。”
冲杀时,把棍们见近不得战阵,便从远处投掷飞斧。可飞斧刚脱手而出,周崇、周理而人便手持长盾拦在战阵前,像合拢了一扇大门。
铛铛铛,飞斧钉在盾牌上,根本杀不透。这狭窄的胡同里,鸳鸯阵就像是一头浑身长满了刺还皮糙肉厚的豪猪,横冲直撞,见人就刺。
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数百名把棍竟被鸳鸯阵推出半条胡同去,地上哀嚎一片……和记已经十来年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!
有把棍在钱爷身边急声道:“钱爷,得您出手,不出手不行了。”
钱爷默默观察着鸳鸯阵,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道:“你领五十人从后面包过去,使他们首尾不能兼顾,我看他们也没那么默契。”
他又点了一人:“狗剩,你再领五十人埋伏在青楼里,等他们从门口经过时你再顶着桌椅杀出,定要将他们从中间截成三段!记好了,事成赏你五十两银子,汤药费我来出!”
“好嘞,您等好吧!”
交代好这一切后,钱爷缓缓向后退去,任由这群蒙面之人往胡同深处闯。
就在羽林军杀过怡红院门前时,怡红院的小门豁然洞开,把棍们用桌椅当盾,硬着头皮撞进鸳鸯阵侧面。
这鸳鸯阵在狭长地形里,排成长列,侧面便是最薄弱之处,毛竹也来不及回转。
侧面的长矛手与手持三叉戟的挡拆手去阻拦把棍,可冲出来的把棍太多,羽林军又只磨练了一天,对阵法转换并不娴熟。一时间,竟真被把棍们冲进来,局面瞬间从单方面冲杀变为混战。
后方压阵的李玄看向陈迹:“要出手救场吗?”
陈迹摇摇头:“他们是行官,死不了的。现在遇到挫折与变数并非坏事,此时吃点教训,总好过战场上丢条命。如今面对的还只是市井打行,要是真遇到景朝精锐,对方拆解阵法的手段更多。”
李玄回头看向他们来时的路,已有数十名把棍躺在地上起不来身,而羽林军至今还未损伤一人,阵法之锋利初见端倪。
鸳鸯阵在羽林军手里就像一柄尘封数年的剑,一次次练兵就像是擦去它身上原本的锈迹与灰尘。
戚家军正是依靠这攻防一体的阵法,杀倭三百,自损三人,创造了明末时期的战损比神话。
九战九捷,杀敌五千五百级。
此时,羽林军身后又传来喊杀声,有把棍领着五十人冲杀而来,要将羽林军围在当中。
陈迹对李玄说道:“撤!我开路,你殿后。”
他转身朝包围而来的把棍迎去,李玄冲进鸳鸯阵拨乱反正,将阵中的把棍一一清理出去,鸳鸯阵随陈迹一同调转方向,朝来处冲杀。
正是这盾牌转向的空档,钱爷突然从身旁抄起一柄斧子掷去:“不留下点人就想走?这里是你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的地方吗?”
然而斧子飞来,李玄一跃而起,凌空一脚踢在斧柄上,斧头发出嗡鸣声倒飞而回,比来时更快。
钱爷一偏头,斧子从他面前呼啸而过,劈在他身后把棍的胸口上。
钱爷心中一惊,豁然回头。
高手!
他身旁把棍急切道:“钱爷,他们快逃出去了!”
可钱爷却一时间没敢贸然去追。
胡同里,陈迹在前开路,李玄在后断路,只一炷香的时间,羽林军从哪里来,又从哪杀了出去,直奔东城的黑夜。
而李玄则等着同僚全都跑远,才边打边撤离开胡同。
钱爷看着一地狼藉的胡同,还有满地哀嚎的把棍,一时间无法相信,对方竟真的全身而退了。
想来就来想走就走。
钱爷冷声道:“追!我不信这么多人能藏得无影无踪!”
把棍们追出去几里地,穿过一条条胡同,可除了找到几支扔掉的毛竹,方才那些蒙面的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。
正搜查时,一架马车从正阳门大街驶过。马车与把棍相遇时,车夫骂骂咧咧道:“谁的车都敢堵,懂不懂规矩?滚开!”
把棍们看了一眼车上的镂空雕纹。
孔雀,三品大员!
他们赶忙退至路边恭敬道:“无意冲撞车驾,大人恕罪。”
车夫骂骂咧咧的挥了一下鞭子,赶着马车从把棍们身旁经过:“再有下次,将你们全抓去送官!”
待马车在黑夜里走远,把棍们才缓缓松了口气,继续寻找蒙面之人的踪迹。
那远去的马车里,有人正小声抱怨道:“周崇你举盾的时机太慢了,刚才有一柄飞斧差点砍到我!”
“你他娘的别说我,你每次刺矛都不够果断,急得我想骂人!还有你,多豹,你那毛竹好几次打我脸上了,能不能仔细着点?”
“放屁,是你往老子毛竹上凑的,老子救你好几次!”
六架马车化整为零,载着满车的牢骚与抱怨,分别从崇文门、正阳门、宣武门驶进内城消失不见。